认识他的时候，他一年级。坐在教室的第一排，瘦瘦小小的，没有焦距的眼光，就这样瞟向你，大白天的，都让我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当时对他就觉得厌恶，整个一尖嘴猴腮的坏坯子样。哪个孩子会在那么小小的年纪，就斜着眼瞟人的。当即将他划分在了敬而远之的学生行列里，且是垫底的那个。

一年级，与之相安无事。两人之间，纯属暗中观察对手状态。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偶尔他会走上来自动自发地拿了我的东西当自己的用，倒也知道借的要还。后来其父母为之准备了一份，便更是老死不相往来，各自做各自的营生。我不去管他做了什么，他亦不来打扰我授课，天下太平，可歌可泣也。

上课一周，该班班主任告知，其患有严重的自闭症，可对其不加理会，任其自由发展。这信息正好给了我可以不去招惹他的绝佳理由。然人的好奇心，有时候也可以如猫的好奇心一般，将我杀死。要我不对他好奇，这真的蛮难的。尤其我这种遇到了难题就眼冒青光的丫头片子。用老人的话说：整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就爱捡那些又臭又硬的石头啃。

天地良心，我不是真的要啃了他，只是好奇一个自闭症患者的内心世界。自然，我也没有立志要做心理医师，就是纯粹好奇。然我绝对想不到的，我这好奇心，整整维系了一年有余，一点没有疲软的架势。如果上市发行，没准可以为当今股市做点小小的贡献。

得知他有自闭症，从此将自己置于窥视者的行列，每每上课，必在教授新课后巡视教室，看学生作业。每次都从他那桌开始，偷窥他的作品。这真的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一直以为他从上课开始便躲回自己心房，必然不知道我在黑板前放了些什么厥词。不想拿到了画纸，他低头猛画的，正是我刚刚教授的东西。妈呀，原来不是我在窥视他，而是他一直在窥视我，而我却毫不知情。心里寻思着，这小P孩没准以后可以去国家安全局之类的地方谋得一官半职也没一定。

安安稳稳的一年级就这样过去，虽然他的作业没有一张是交来给我的，然每次上课看他写画，也算是批过他的作业，不同的是，批他的作业，用的是我的眼睛和记忆。为体现为人师的我有大度胸襟，便大大方方在他的学生手册里写下我漂亮的字体——合格，然后在其课堂评语中欣然落下：老师知道你可以画出很美丽的图画，每一张都是你心里想说的故事。大胆表现出来吧，老师期待你更出色的作品。

暑假回来，爬了一楼，与我共处同一楼层，依旧是我的学生，依旧每周上我两节美术课。不同的是，下课常常可以看见他出现在我办公室的门外，往里张望。见我抬头回视，必如受惊的兔子，一溜烟儿没了影。过不多久，隐约地再探进一小小的脑袋，射来冷冷的光……

原以为与之有一年的相处，各自都默契不越雷池，不想这种局面在开学后不久被打破了，自然，坏事不是我做的，我是好孩子。第一次被打破局面，是我上彩泥课，发了漂亮颜色的泥巴教小孩子捏好玩的水果、饺子之类玩办家家。教室里热闹非凡，我也乐颠颠地跟几个混的很熟的小孩子一起有模有样地玩开了请客吃饭的游戏。突然教室里传来一声尖叫，经久不息地持续了足足一分钟有余。那声音，真可以用武侠小说里的“魔音穿耳”来形容。我花容失色，站起来寻找发出魔音的魔头，全班肃静下，只见他坐在座位上直着脖子、紧捏着拳头保持着尖叫的架势。

一教室的学生与我面面相视，除了惊诧，从那些小东西的眼里，我看到的是茫然。断案必先问案，知道从他那里是永远得不到答案的，于是问他周围的小朋友。其实问了白问，大家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的发出尖叫。静静地注视着他，他亦回视着我，看我的反应。我不语，只静静地不带责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看他在我面前一次次尖叫，一次次颤抖。这算不算我们之间的第一次耐力大比拼，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如果我今次不能控制局面，以后也将不断惨败在他毫无征兆地西斯底里中。

他见我不理，干脆在尖叫中留下泪来，用脏兮兮地手，胡的满脸花色。我在他静音的时候问：妈妈看到会伤心的吧。他明显地一愣，满眼是算计。然后以更大更长久的尖锐叫声回答我。

万事必有原因，找不到源头，就治不了本。我从来不认输，更不会让自己输给那个小丁豆。泥巴课，一种颜色四个小孩子分，这样每人都会有4种不同的颜色。每种颜色可以相互调和成另一种，也就是说，最后可以是五彩的。既然在一开始的时候没有发脾气，表示在分东西的时候没有出错。至少那时候他没有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那么就是后来玩泥巴出的事。是什么？仔细地巡视了一遍他的周围，以及他的桌面上下，我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他的泥巴少了一块，此时正在他的椅子下面静静地睡觉。可能他觉得谁趁他不注意拿走了，于是用尖叫来宣泄他的不满。

捡起那块泥巴团，递到他的面前，看他微愣的表情，努力压住自己的火，告诫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精神正常的孩子，不能以常理去责备他。他不语，伸手拿走泥巴，还我持续不断的叫声。将他带出教室，拐弯进最近的卫生间，指着镜子里那张花脸问：漂亮吗？妈妈会喜欢吗？拧开水龙头，轻轻地为他洗净，然后是那双小手。他任我洗，一边间歇性地尖叫着。刺耳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卫生间，更加刺激我的耳膜。整个脑袋随着那魔音一阵阵的犯晕。

放松……再放松一点……我在他耳边轻轻低语，一手在他的背脊来回的轻抚，感觉到手心传来他微微颤抖的频率。他在我的轻抚下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只戒备地盯着我，如受伤的小兽，随时准备攻击我。看他龇着牙的样子，我一度担心，他会真的就这样扑上来咬我。

不放松！他的声音不是我熟悉的，严格的说，教他一年有余，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回答的冰一样冷，且咬牙切齿。我拉他入怀，紧紧拥住，无视自己最心爱的白色外套会不会变成迷彩色，用我最柔的声音一次次诱导他放松。他在我的怀里发抖，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尖叫，却倔强地在我要他放松的时候回答我“不要！”

比耐力，我坚信自己不会输，且我的脾气一样十分的倔。特别是我存心要一分高下的时候，更倔。所以我不会放手，拥他更紧。记得心理学中曾这样表述，当一个人（动物依然）感到恐惧的时候，给以拥抱，紧紧的那种，会让其产生安全感，觉得自己被保护着。从来没有机会做过这样的试验，但我相信，这一定有用，至少我在用自己的肢体语言传达给他信息，告诉他没有危险。

五分钟的紧拥，换来一个安静乖巧的他，虽精疲力尽，但值得。回教室时，他的小手在我的手里，两个人都不言语。一教室的学生看着我们回来，看着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没事人似的开始玩他的泥巴。渐渐地教室里再度传来欢声笑语……

自此以后，我们又开始了彼此窥视对方的小游戏。我更加留心去偷窥他的内心世界，从他的图画里。一扇扇小小的窗，浓烈的色彩；几近黑暗的墙，激烈的线条……他的世界不是我能理解的，但我在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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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ID：雪儿
首发时间：2007-12-05 09:16

文章写的真好！！！老师辛苦了！！